夏季,六点钟的天空尚未转暗,层层的阴霾遮挡了往日如酒的夕阳。
纯熙伸出手来,触摸屋檐外骤然转急的大雨,“看来,今天你是走不了了。”
孔安没有说话。
纯熙转过头来看他,笑道:“很失望吗?”
“没什么。”孔安笑道,“只是想起来后面自己买票不能报销,心里难免惆怅。”
“你就这么缺钱吗?”纯熙笑,“不如我给你报销?”
孔安笑着,如雾的眼睛里渗出暗淡的光,“我缺的东西有很多,不只是钱。”
一声惊雷过后,天色转暗,沁着花香的小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朦胧的水帘外大雨倾盆。
积水已漫过膝盖,大半行人已开始寻求自救,手牵着手保持平衡,蹚过深深的积水。
冷风愈演愈烈,闪电划过上空,为夜幕绣上了一丝凛冽。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缺爱吗?”纯熙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雷声轰轰中,一切疑问都归于平淡。
你缺爱吗?我很缺。我想要有一个人来爱我,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不只是物质上的爱,还有精神上的爱。他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他能够宽恕我的痛苦,忍让我的孤独;他能够在这骤生的黑暗里紧紧地拥抱住我的影子。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爱,还有那苦苦压抑着她的涌动人潮,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里化作零星的蝼蚁,顷刻间卷入漫山的泥沙俱下中。
这场风雨,令纯熙回到许多年前的梦境里,她站在白色仪器间,为母亲瑟缩的生命献上最后一束花,然后铲平了坟前的碎土,再也不愿回头。
阴暗的天空里不见一丝祥云,日光仍然缺席,黎明尚且漫长。
纯熙在从连绵不绝的寒意中醒来,睁开眼睛之前,已发觉那阵阵冰凉来自背部。
她支撑起僵硬的身体,从坚硬的石头上坐起身来,大雨已经褪去,但积水仍然淹没在膝盖上方。
“你没事吧。”孔安盯着纯熙,露出难得关切的眼光。
他们相依为命在同一块巨石和大树的夹缝,在这场山洪中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地基。
“没事,我身体很好。”纯熙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她有这个自信。
“你的头……”孔安欲言又止,“你刚才被冲走的时候撞到了树,你还记得吗?”
“嗯?”纯熙看起来没什么印象,她看了一眼倚在石块边的那棵树,问道,“是这棵树吗?”她顺着孔安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在鼻下轻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间,她这才发觉额头上的潮湿不是只有雨水。
天色很暗,无星无月,连血色的嫣红都要通过气味辨识。
纯熙望着黑暗中手掌的轮廓,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起身往水里走去。
孔安不明所以,问道:“你干什么?”
“我的电脑还在旅馆。”纯熙边走边说。该死,今天中午新写的十页没有备份。纯熙想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孔安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向纯熙,抓住她的肩膀:“天还没亮,你这样走很危险的。”
凌晨暂歇的泥水包裹着他们腰部以下的身体,渗着彻骨的冰凉。
“关你什么事。”纯熙头也不回地说。
孔安一愣,放下手,笑道:“你真的很善变。”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从纯熙的头顶浇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对不起,我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声音很低,瞬间湮没在流逝的夜风里。
孔安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也为方才那句话表达歉意,“对不起,你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这令她回忆起她将要面临的一个现实,在这短暂的旅途中,她几乎已经忘记。而这个现实正在渐渐地拉着她从这三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如刀绞,她回过头去,望向孔安,强挤出一抹微笑,哪怕这点清淡的笑容在这漆黑的夜晚里不可明见,“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好像忘记了,那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在孔安眼里,纯熙有些语无伦次。她好像压抑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想要倾吐,又瞻前顾后。但以目前的立场,他并没有资格去刨根问底。
纯熙的手指缠绕在潮湿的裙角上,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少了些什么,“你看见我的包了吗?”她问。
“没有,可能冲走了。”孔安说。
“我的手机在里面。”纯熙说。她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没有丝毫遗失了这一现代人随身品的焦灼,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好像是从放弃了寻找电脑开始,她就对这些与社会勾连的种种枷锁淡漠了。她甚至有一丝欣喜,尽管这份欣喜没有在她的脸上、肢体上有任何的表露。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他们听见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曾靠近,连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在反反复复中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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