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正是八妃之一的高淑妃居所。此时坐在殿内的也大半都是妃位,年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这本就是鲜活俏皮的年纪,她们彼此间又相熟,以往亲厚的妃嫔私下里闲聊起来,别说宫中有新鲜事了,就算是只说衣裳首饰针头线脑,都可以莺声呖呖笑语如珠,话头绵延不断,有时候连说上两三个时辰还散的意犹未尽,都有人觉得没轮上自个儿痛快发言。今日殿内谈话的氛围却截然不同,很是沉重沉闷。若有善于忖度上位者心意的宫人在殿内,就能品出,这些嫔妃们心情不但沉重,还夹杂的尴尬、羞恼、担忧以及掩不住的惶恐。半晌无人说话,屋内安静的只听得冰瓮里的冰山渐渐化去,水滴顺着冰块滑落嘀嗒落下的声响。而这种细微动静,都显得突兀而令人心烦。到底有沉不住气的妃嫔,开口努力接上刚才的话题——“……可是听太后娘娘说起,陛下龙体已无大碍,静养即可。”所以这些日子太后脸上也见笑了,不似四月初陛下陡然病倒后那愁云惨淡的模样。“那陛下怎么还是一步都不进后宫?”最要紧的是,陛下不单自己不进后宫,嫔妃们夜里也进不去乾清宫。不但如此,向来帮着钱皇后料理宫务琐事的杨安妃,还给姐妹们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情报:“眼见没几日就是端午了,从前每逢大节,都要给新近得恩宠的宫女晋封。”“可我在皇后娘娘处瞧见了彤史——自四月初陛下龙体不适后,也再未有宫女得召幸晋封。”她声音放的又轻又低,像是在讲鬼故事一般:“直到今儿,彤史都是空白的。”她这句话,也确实是起到了鬼故事的效果。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一起望向去岁才入宫的程妃。她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生的修眉雪颊,好似一树琼花照玉树一般。程妃是今年开春才得宠——按照皇帝过往的性子,对于新宠头三个月乃是浓情蜜意期。可是自打皇帝病了,也只见了她一面,还是程妃带着汤羹打着‘侍疾’的名头去的。皇帝倒是很和气,留下了她亲手炖的汤汁金灿的火腿鸡汤,也跟她也说了些闲话,甚至夸了她衣衫雅丽。然而,程妃是个格外心细敏感的人,她觉得皇帝的夸赞虽然很真心,但……也很清白。甚至皇帝拉着她的袖子细看纹样时,程妃还生出了一种荒唐的错觉:陛下的眼神,好像有点‘这衣裳真好看,要不你脱下来让我穿穿试试’的羡慕。程妃摇头:不,一定是天太热了的幻觉。无独有偶,刘丽妃和杨安妃,也都有拎着独门点心去探望皇帝,然后点心留下人出来的经历。感觉跟程妃差不多,觉得皇帝整个人散发一种无欲无求的气息。出身蜀地,性子也毛焦火辣的刘丽妃到底按捺不住了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搞这些云山雾罩,遮着八层布的说辞!”还委婉说什么‘陛下心神宁恰无旁骛。’‘眼神中只有单纯的欣赏之意’,那分明就是——“陛下这不会就是大病过后,不行了吧!”众人:……话糙理不糙啊。其中入宫最久,在这几人中也素来是主心骨的高淑妃一锤定音道:“陛下若是‘不行了’,那却是不行的,陛下必须得行。”中文博大精深,这句话成功把在座的外国友人绕晕了——自永乐帝起,朝鲜就多奉贡女充实大明皇帝后宫。今日在座的车嫔就是朝鲜女子,这几个不行把她听得两眼冒圈。“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高淑妃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在座诸人都明白。彼此对望,眼里俱是化不开的愁绪。乾清宫。东暖阁里有张桌子,专门用来安放妃嫔敬送之物。临近端午,上头摆满了各宫的心意:夏日多用的手帕、荷包、扇套,以及跟端午佳节挂钩的五色长命缕、细纱缠的纱粽、艾草编的小老虎……还有各色点心匣子。诸嫔妃想见皇帝,也不能青天白日就往乾清宫跑,多是派贴心的女官或是宦官,带着茶点来送与皇帝,又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来,收买御前传话的宦官。“这可真是贷款上班了。”姜离不由替她们心疼起来。大明的妃嫔,跟很多朝代不同。大约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族强势,自太宗文皇后(朱棣的徐皇后)后,后妃绝大部分都是出自民间。基本不会出现什么贵妃是将军的女儿,皇后是尚书的孙女之类的世代贵族的女子入宫。也就是说满宫妃嫔,顶多出身于小康小富之家,是没什么银钱能让她们带入宫中的。所以姜离看她们还要自掏腰包给皇帝送东西,就很心疼——带入下,就是辛辛苦苦北漂人,每天打卡考勤(晨昏定省守着做妃嫔的规矩)挣得工资,为了拿项目还得倒贴钱。然而大明后宫的职场,却是容不得人不卷的。姜离从现代而来,“卷死了”是很多人放在嘴里说的口头禅。但在这大明的后宫,不卷,甚至哪怕尽力卷了,但运气不好只得宠而无子嗣——就是死,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死。
姜离打开了贴着长春宫封条的点心匣。“她们争的哪里是恩宠。”“是命啊。”夏日阳光粲然。高淑妃倚靠在窗畔榻上。午后阳光斜斜切进来,晒不到她却能晒到她身旁的一只摊开睡觉的狸花猫。猫的皮毛被晒得略微烫热,摸上去是令人舒心的温度。她边伸手轻轻顺着猫的脊背抚摸,边轻声对身边贴身宫女说完了那句她当着众人没有说完的话——“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与先帝的诸多嫔妃一般,等着殉葬罢了。”高淑妃是最早一批进宫的妃嫔。正统六年,张太皇
好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