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义府提出‘禁婚令’来的数日,弹劾他的御史数量激增,而且各个都是带着实锤来的。
狄仁杰的工作量一时大增。
且说,皇帝君临天下日理万机,并不是每一位御史的弹劾,都能直达御前。
毕竟御史台内,从三品御史大夫,到从八品的检校御史,共有近百人。
如果每一道弹章,都能直达天听,那皇帝一天只怕也不用干别的了,就只坐在那看御史台告状的奏疏就行了。
故而,御史台内,只有有数的几名五品以上的朝臣,奏疏才有资格直接送到御前。
而剩下的大部分御史,若是要行弹劾事,写成的奏疏得先送到大理寺内,由大理寺复核过无误,再汇总了上报。
狄仁杰如今的大理寺司直官,便是专管覆理御史(五品下)检劾官员奏疏的。
之前他去向皇后上禀‘李义府卖官’事,实是他的职责范围。
此时狄仁杰在旁,边将姜沃看过的卷宗再次收好,边感叹道:“早知我就等等,再向皇后禀明李侍郎卖官事了。”
那时弹劾李义府的奏疏不多,基本也只针对卖官事,狄仁杰就按例上禀代理政事的皇后了。
结果李义府转头就提出了‘禁婚令’,这下子好了,御史台无数弹劾李义府的奏疏雪花似的落到大理寺。
看这数量,狄仁杰很快又得去向皇后回禀一次。
姜沃都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现在根本不担心,能不能把李义府从朝堂上送走这个问题。
倒是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到底轮不轮得到她把李义府送走……
姜沃放下卷宗。
狄仁杰就抱着厚厚的卷宗去归档。
然后拿来记录‘调阅卷宗’朝臣的档子,请姜沃押字。
毕竟这些御史弹劾奏疏,除非有圣意允准,其余官员是不能随意调阅的——若是三省六部官员,都来大理寺扒拉下有无弹劾自己的奏疏,岂不是乱了套?
今日姜沃也是特意请了皇后的朱笔来的。
姜沃在档子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狄仁杰办事的认真之处,无论是面对谁,他都是按照规矩来。
若无紫宸宫的印信,便是宰相们亲至,也不可能从他这里调出任何一份弹劾奏疏。
而姜沃看着他这样一脸正气的样子,忽然就问了他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她语气微妙道:“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闻言一怔:“姜侍郎说的是什么事?”
姜沃这才补了一句:“就是李义府提出的‘禁婚令’。”
“此时不在朝堂,你我只是私下论一论。”
“毕竟你也随赵国公与大公子修编了半年的律法,想必对律法的修拟和推行颇有心得。”
“怀英觉得,这道‘世家禁婚令’诏令天下,甚至是直接编入《永徽疏律》中会如何?”
狄仁杰显然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很快做出了回答。
他与姜沃的意见一致,不但觉得很难推行下去,也预料到了,甚至会起到‘禁婚家身愈贵’的反作用。
真应了那句:“自有国情在此”。
两人讨论过对于‘禁婚令’的看法,狄仁杰不由又想起一事,面上略有些迟疑。
姜沃看了出来。
“无妨,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
狄仁杰的神色清正。
他直问道:“姜侍郎既知,长久以来的风俗难改,朝廷骤然下诏,只怕也是一纸空文。”
“那为何姜侍郎又很坚持,请旨改那一条《户婚律》呢?”
姜沃也不禁微微一叹。
她知道狄仁杰说的是哪一条——
是那一条“禁中表为婚。”
中表为婚,是包括姑舅表兄弟姊妹为婚、两姨表兄弟姊妹为婚的近亲姻亲。[1]
姜沃是几年前的新岁想到这个问题的——
彼时皇帝正宛如‘催生办’上身,力劝姜沃有个孩子,好与皇家婚配。
姜沃在皇帝面前混过此事后,忽然惊觉:以此时的社会风俗,以及皇帝想要结亲施恩给身边亲厚人的性情,安安将来的婚事,便有可能是中表亲。
就像历史上的太平。
她的第一位驸马薛绍,便是皇帝同胞姊妹城阳公主的儿子,是正经的表哥。后来的驸马武攸暨,也是中表亲。
姜沃就是那时候真正去了解大唐《户婚律》的。
那却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时候律法在传统、风俗面前,竟然是无能为力的。
说来,姜沃原本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对于近亲结婚这件事,是缺乏科学认知,甚至是具有反向认知‘以差当好’的——
不但没有认识到近亲结婚对子孙后代的风险,反而将‘亲上加亲’作为一种好的婚姻。
直到她来到大唐,待的越久,越体会到那句‘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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