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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