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扫完战场后,陈霆闭遏大司马门,卢霑的尸首也被取放下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干涉,眼下陈霆需要与宫外那些已经受创的关陇世族进行谈判。然而,一封荆州来的书信同样被送到陈霆面前。陈霆家小如今已入陆归之手,荆州在等待长安做出抉择。
陈霆没有说话,只是将信投入火盆,随后转身,走到卢霑已经血肉模糊勉强拼凑的尸身旁,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其遮盖住,凝重道:“请转告陆车骑,大丈夫求仁取义,陈霆此生从未抱憾。”
陇右的物资由舟车一路沿汉水运送至益州与荆州前线。云岫小心翼翼地掌握着一路行进的速度。
“粮草充足”这四个字,足以将平庸之辈列为千古名将,也可以把一代兵仙斩落神台。
她希望到达时,荆州的军队刚刚绝望到意欲背水一战,夺取襄阳。晚些,则意味着国家南境战线的溃散。早些,则意味着这些荆州军有足够的时间与底气,准备北向长安,夺取硕果仅存的无名皇嗣。
然而小小的船舱内仍有人将荆州乃至于长安的命运寄托于一次游说。
雁凭退去乔装的粗布衣衫,重新换上章服,道:“我们登岸吧。”
物资抵达比约定日期晚了数十天,荆州军前不久,已有小股势力按捺不住,尝试攻伐襄阳附近的防御营垒。有战意是好事,然而身为主将的陆归也格外明白,一旦襄阳城被攻陷,赏赐的金银与军功便足以让至少一半士兵放弃夺取长安这种政治风险极高的事情。此次涉事者近百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悉数跪在车骑将军的大帐外,等待他们的或是军法论处。
此事的潜谋者、使荆州军不满的罪魁祸首,此时正立于帐中。未来她所要遭受的刑罚也不必多说。
陆归一身戎装,冷眼看着对方的泰然自若无怨无尤:“公主我已妥善安置,你无需担心。不过你的事,说实话,可轻可重,你又是我妹妹最亲近之人。”他抬抬手,指了不远处的席位,“你坐吧。”
而后,陆归走到帐门前,掀开帐布,望着眼前澄江如练,他的目光带着一丝隽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多好的领悟,可惜,当年的屈子并不明白,他放弃了自己本能影响的国家。”
云岫笑了笑,似乎颇有诚心地附和:“是啊。荆襄自古要隘之地,衢通天下,何人不可用?何事不可为?何道不可取?不过屈子投江,也算一幸,至少,英雄不该死于朝政,热血也不该凉在自己人的手里。”
陆归回过头:“钟娘子,我从未想过要将昭昭至
于死地。许多的情况我已想过,只要掌控姜太昭仪幼子,掌控长安,便可直取洛阳,行废立之事。待天下廓清,以事功而行禅代,昭昭既为前朝太后,亦为吴国公主,一生富贵荣华,无需担忧。若幼子不在我手,便少了大义名分,洛阳势力难免人心思动,这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云岫却神色如常地摇摇头:“车骑将军,人心既然思动,那些将领、朝臣与士兵又怎会不明白,与其让自己与将军、太后共分事功,为何不能让自己仅与将军共分事功?”
“但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流血,至少那些门阀世家更愿意不操兵戈而获权柄。”陆归走到云岫身边,弯腰谆谆道,“钟娘子,你主上的性命其实全在你自己手里。”
云岫微微一笑:“仅以吾身全其性命,奴婢之所为。以吾身全其大道,乃知己、人臣之所为。皇后任我在陇西驰骋天地,想必将军也明白,她并不是要我做一个挡死全生的奴婢。我如此,雾汐也是。况且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皇后不走自己最信任的路线直接将诏令送到卢霑手里?而我得到的命令,却是劝说卢霑携姜太昭仪及其幼子北上?”
陆归神情一滞,旋即目光冷了下来:“你既然敢登岸,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说吧。”
云岫的目光也停留在帐外那条如玉带一般的江水上:“皇后是想用这道诏书来确定哪些是自己可用的人,哪些是将军可用的人。这把诏书就像是一把刀,如果一个人真有廓清天下之志,那就要用这把刀分割清楚,哪些力量真正属于自己,哪些力量是依托于别人而存在的。”
“当年崔谅之乱,将军与皇后合力攻陷京畿,又何尝不是复国之机,可是那时,剥掉皇权所赋予的陆家的力量,陆家还剩下什么呢?如今将军若剥掉皇后所赋予陆家的力量,又剩下什么呢?如果将军能够思考清楚并仍作此决定,那么皇后也能够心安了。至于移姜太昭仪及其幼子入北镇,我想皇后也是要将皇权中鲜卑的力量暂时搁置,继而以审视自身吧。”
用以搭建营帐的毡布灰暗而沉静,陆归也冷静地思考着。北镇的力量,益州的力量,吴家的力量,那些关陇世族的力量,还有在司州如同树根织网一般的执政力量,甚至皇权本身的力量,它们中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如今都是属于陆昭自己的政治资产,从来都与家族无关。
她从一开始就分割地干干净净,而他拥有的不过是荆州与秦州一隅,甚至荆州与秦州都不乏她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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