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掌事相顾一视,而后道:“照着如今计量水位的增长速度,若雨不停,恐怕将要决堤。”
几名掌事虽然说完,但心里对后续结果也没有抱以任何期望。下游住的多是小民,这群关陇世族在京畿盘桓百年之久,每每遇到这种选择,都是保住水碓和产业,开决堤岸。死几个小民不要紧,保住这些庄园产业才至关重要,毕竟这些田产既是钱帛的来源,也是供养部曲的支柱,而这二者都是决定世族是否具有实力的底色。
然而正当他们泄气的时候,却听见上首有人吟咏道:“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陆昭念及此处,默然长久,而后道,“谢公风雅,却不知此诗作后,或失性命啊。山之泰也,水之势也,开山浚水乃人之工事,本应敬畏天地。前事之险不能自省,后竟非议孟顗不肯开掘湖泊,讥其不利百姓。呵,殊不知他家园墅水碓决堤,所涝死者,万万户。”说罢,陆昭转身,目光凛凛看向众人,用颇为随意的口气问道,“倒不知今日,从谢者有,?从孟者有谁?”
此言一出,众人皆摒弃凝神,蹙眉深思。
方才陆昭所咏,乃是南朝谢灵运所作《过始宁墅诗》。谢灵运得势后,童仆门客数万,因此大兴劳役,从始宁南山到临海一路开山浚湖,营造园墅。这一举直接惊动了当时的临海太守王琇,以为是山贼要借水淹城,因此兴兵讨伐,后来才知是谢灵运。但这一骚乱,却差点至使谢灵运丧命兵戈之下。谢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要面对世家压力的却是王琇。虽然表面不曾表露,史书中也只写“心安”二字,但当谢灵运邀请王琇随他一同在始宁园墅游玩时,王琇断然不肯,也知其大不满。
然而谢灵运好动山水的毛病却没有改。会稽东有回踵湖,谢灵运之后上书要决湖开田。虽然朝廷已经批了下来,但是孟顗却认为湖水有水产,乃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之地,且决湖一定会淹涝民宅,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溺死,因此据不执行。其实但凡世家都明白谢灵运这个利民举措的背后利益。百姓流离失所,自然就可以借此机会将这些人的民籍黑掉,所拥有的地产自然也无法估计。世家大族借此机会出手,荫庇流民作为荫户,壮大自己的私产。所谓利民,不过是利己而已。
如果是旁日,这些世家自然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今时今日,这个说法却让人心中激起千层浪。
谢灵运是陈郡谢氏,谢云也是陈郡谢氏啊。这些事迹都是史载的事实,他们陈郡谢家是有着残害百姓黑历史的世族,他们家为了自己的产业和富贵,把百姓的生命视作无物!现在,他们依然如此!恰好,我们刚刚把这个家族埋汰了一遍,如今我们难道要追随这个残害民生的“谢”吗?
陆昭的一问开始叩开了一个个世族高层的心。他们忽然发现打到谢氏的背后还埋藏着一个维护民生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已经因为这一次与薛、谢两家的路线斗争,成为了一个政治上必须坚持的理念。放弃这片水水碓,维护下游的百姓们,不仅仅是他们现在的职责,更是他们日后执政的一个政治符号,甚至说是一种政治信仰都不为过。一旦他们摒弃了这一点,便与他们刚刚谩骂埋汰的谢家一样,形如猪脬,德微尘埃。
王峤隐没在人群中,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先前,他太过注重谢家。如今他才知道,清议的盛宴,谢家就是席间的一道菜。这道菜什么时候上,谁要吃,为什么去吃,吃完后要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远远要比谢家是什么菜要重要的多。
陆昭知道,要给这一群世族统一意识形态、打造信仰,有多么困难。但此时此刻,这是唯一可以实现的机会了。现在,谢氏作为对立面已被这些世族高高竖起。又因魏帝强封太子乳母一事,这个国家的荣誉与封赏的架构全部崩塌,皇权的权威已经跌倒谷底。但这跌倒谷底之后,人们总会寻找填补荣誉空虚的地方。这也给了她掀起这场意识形态之战、并打造属于自己的高效权力架构一个巨大的操作空间。
世族的黑暗面有人性使然,亦有社会结构使然。利用信仰与荣誉的空虚,借由世族自己打造的舆论圈子,把他们推向自己设计的意识形态高地,即便不能尽善尽美,也要尽力洗脱这份黑暗。至于世族们损失的利益,都水长丞之失的相关者都有谁,谁自然要被这群世族瓜分,从而买单。
“愿从孟顗!”
“绝不从陈郡谢氏之后!”
“王氏子弟百人,已携家丁,愿从尚书,护我家国百姓!”王峤最终也站了出来。
高呼声此起彼伏。
陆昭深吸一口气。世道的舆论也好,世族的力量也罢,都如深渊流水,必须涌动到表面反射光亮,不然它就与黑暗一样。
挽救
“谢家犬子, 败我大事!”
一声狠戾的怨语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蓦地在房间响起,一时间门外的婢女们噤若寒蝉。
房间内, 薛琬将密章撕成碎片,横眉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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