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双手十指交握,往外拉了拉,道:“这几乎是一个死结啊。官吏在有学识的人中选拔,而有学识的人通常是官吏的宗亲故旧。”刘隆不认同母后的意见,说:“母后,儿觉得死结不在这里。”“那在哪里?”刘隆说:“五经已经校验印刷发往各郡国,上面有名家注释,那些大世家不能再垄断学识。咱们以后还会印律史、诸子百家、名家词赋、天文算数等等。”“把举荐征辟变成实打实的考核,考核朝廷需要的技能,以文取人。只要通过初级考核,就能继续往上考,直到获取授官的资格。这些人完全靠自己能力考上来,不依赖某人举荐或征辟,自然没有利益关系。”“但是……”刘隆的脸垮下来:“大汉太穷啦,有钱有闲能读书学经的还是这群人啊!”邓绥听着听着,突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打开死结,进入另一番天地。邓绥又笑起来,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拍拍刘隆的肩膀,说:“你还有母后呢。”刘隆问:“母后,你真能解开这个死结吗?”邓绥嘴角弯起:“母后做不完,不是还有隆儿?隆儿已经在继续做了。”刘隆此刻充满了信心,但想到天灾,又泄气了:“天灾一天不到头,这事就不能奏效。百姓有钱了,才能读书习字啊。””慢慢来,不急,我做不到,有隆儿,隆儿做不到,还有隆儿的孩子。隆儿,你翻了年就十二岁,先帝十三岁时掖庭就开始选妃嫔了……”邓绥感慨:“隆儿长大了啊!”刘隆猝不及防地听到催婚,头皮发麻:“不要,太早!”邓绥闻言,大笑起来。太可怕了!刘隆几乎落荒而逃。他才十岁,即便翻了年虚岁也才十二,而不是二十啊。即便是二十,也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呀。刘隆在前面跑,江平在后面追。“圣上慢点,圣上慢点!”刘隆回到前殿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江平一脸焦虑地悄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刘隆如临大敌地说:“母后说先帝十三岁时,掖庭进了嫔妃。”原来这事啊。江平听完,打量一下还未到自己肩膀高的小皇帝,动了动嘴,笑说:“圣上,以后多用些骨头汤。”虽然刘隆脸上的孩子气不多,但面容稚嫩,个子又不高,怎么看还是个孩子啊。刘隆突然明白了江平未尽的意思,握拳锤了下江平的胳膊,道:“乱想什么呢?朕会长得很高,比你还高。”说着说着,刘隆自己就笑起来。
江平也跟着笑起来,将人送到殿内,催他赶紧洗漱睡觉。刘隆忙完,躺在床上,想起刚才与母后所言,顿感尴尬,但并不后悔。世家之事,看起来很遥远,但稍加懈怠,一旦形成世家,至少要用二三百年的时间去消化湮没。秦末陈胜就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到了魏晋南北朝就退化成“公门有公,卿门有卿”的局面,不能不让人唏嘘。撕开魏晋风流的表象,就会发现下层百姓的痛苦与煎熬,无论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部曲奴婢,还是朝不保夕的自由编户。世家大族几乎将世间的美好都撷去了,高官厚禄、锦绣绮罗、肥美甘脂、仰慕钦羡……百姓能落下什么呢?或许只有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温暖吧。东汉是世家大族发展的滥觞,刘隆既然知道了,那就必须要做出努力。他蓦地坐起来,江平被惊了一下也跟着起身,问:“圣上,你要起夜吗?”刘隆摇摇头,说:“我要写一些东西。”江平闻言起身点灯,刘隆披着大氅,抓着铜扭把砚台打开,里面墨汁凝涩。江平伸手就要去研墨,刘隆阻止了他:“只写几个字,不必费力。”摊开一张白纸,刘隆在上面写下“世家大族世卿世禄”八个字,仔细吹干,细心地折叠起来。刘隆让江平把红漆匣子拿下来,自己将这张纸放在匣子里。江平将匣子锁上,重新放到柜子上。灯又灭了。刘隆躺下正要入睡,江平突然问了一句:“圣上,值得吗?”江平的耳力极好,刚才皇帝与皇太后的谈话他听了七八成,自然明白皇帝写下这几字的意思。刘隆一愣,随后明白江平说的是什么,说:“总有人要去做吧,而且如果是我去做,事半功倍。”江平沉默了一下,说:“我会永远跟着圣上的。”刘隆听到这里,心中一暖,寒夜和黑暗带来的孤独和寂寥一扫而空,侧身转头对着江平的方向,道:“我比你小,你要活得长一些。”“嗯。”江平重重道:“睡吧,不然圣上以后会长不高的。”“哦……”前殿的灯,暗复明,明又暗。后殿,邓绥在刘隆走后,内心依然在激荡。她没有想到隆儿的眼光竟然如此的敏锐和长远,更难得的是他心地仁善。大汉何其有幸!邓绥不是两位帝皇之间过渡的工具人,也不愿意做工具人。如今在政坛拨弄风云这么久,邓绥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遥远,邓绥仿佛透过时间的长河,看到河那头依然有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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