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天初遇时那满天星辰的,晴天的晚上,想起那片没头没脑的芦苇地。
他等到买报纸的邻居哭丧着他的妻子路过这座土屋,燃烧了一半的碎纸屑纷纷扬扬像雪落在无声的人间,等到买豆腐的小车走过了十几里,夜色都慢慢落下,只剩天边一线蔚蓝和榕树顶上那片晴空晚来的黄昏,也等不回来你的身影,你残破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被你的工友送回来,停在路边,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三个问题,最后自己回答了一句,你大概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也许是十几天,也许是几个月,都没差,他等了很久,纸糊的窗破了几个手指大小的洞,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什么,他没管,烧了一堆村委会送的炭取暖。
他被人看见了,但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被杀掉,他也不意外,他一直以来都知道你只是处于寂寞和疯狂在撒谎,换人类的话说这会知道应该恨你了吧?但是他没有,也不是像你说的,他终究不是人,爱恨都不懂,他有感觉,感觉到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吹过,耳膜像被什么更为遥远的事物撞上,他抱着那床本来缝出来就是为了给两个人睡的被褥,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
他慢慢地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到你走了的消息还是听到你死了的消息,大概对他的生活来说也没差,他没有回归以前作为蛇妖的生活,而是显得有点固执地维持你还在的时候那样的生活,也许是怕你要是那天回来对着幽暗的山洞破口大骂问他你住哪,总之他什么也没变。
人们看不见他泛金的鳞片,那因为金色引起的猎杀从前是他惧怕人类的根源,直到他被你救下,直到你也被他救下,他穿着你留下的书生服,挽起袖子,别人瞧着他青白的脸问他那几年批下来的?他不回答,他们也不怀疑给他安上的身份,只是长吁短叹后,又各自做自己事去了,你依旧音讯全无。
日后他某天醒来,听见有人吹锣打鼓地请跳神,一问才知道是河岸捡来了一具意外淹死的尸体,不祥,他跟着乌压压的人群走,晴天的天空也像倒挂的河水一样清澈不可见鱼,这里的河从来没有过活鱼,他隐约看见前面绑着红绫的大神挥舞着有些滑稽的旗帜,苍白的太阳刺地他眼球生疼,他闭上眼睛心里一瞬间突兀地想起,你们初遇的晴天在夏天,所以才有那样璀璨的星河。
他像被潮水簇拥着挤到前头,垂下眼许久才在日光看得明晰了,这具不祥的浮肿尸体,是你。
他忽地觉得风吹过了他单薄的身体,像那日的悬崖,对面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烬。
冷漠的骤雨伴随着初始的春雷而来,昏沉中像有纤细摇曳的浪潮裹挟着早春的雷声炸开,水汽濡湿了他的眼睫,使前方变成一片湿漉漉的晕彩,啊,又是春天,他想起你从前在惊蛰的时候,最喜欢在院子里放一缸水,不过半天水面就会漂浮了无数来到人间也不知道什么目的的朝生暮死的蜉蝣,简直就像他一样,简直就像你一样。
春天里他踩着杨花铺满的小道上,在残忍的柔软上起舞,水面荡出一层又一层涟漪,等到你回来就扑上前把你抱满怀,那时候总是你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于是他记住了一件事,就是人类和蛇一样喜欢温暖的怀抱。
他抹了抹脸上继续流淌的水,分不清是从玻璃一样的眼珠里流出来的还是从天而降的,他只是麻木地继续拖着你已经僵硬的尸体,青白肿胀的皮肤浸着水,被剐蹭掉许多露出被蚂蚁啃咬的紫红内脏,就像大团大团的淤泥,他记起自己是是如何在人们面前,在人群异样嫌恶的眼神里,抢走你的残骸。
他感觉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走路时多了一份重量,就像很久以前你背着受伤的他走出山林,泥泞的道路和雷电犹如裂缝一般的一线惨白别无二致,在一个春日的黑夜里,你温柔地腐烂着,他将几天来的所有沉积的食物都呕了出来,身体都变得轻盈。
他继续拖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拖向哪里,拖向家,土屋早就塌了,他是靠三张报纸裹着睡过了严酷的冬,拖向火车站,火车不会带着你回到故乡,城市的人们会审视这肮脏埋进土里的一代人,你父亲去世的信从邮箱寄来后是你暴躁的开端,你没日没夜躺在树根上看着星空,好像星空可以遮住这一切犹如泡影一样破碎的生活。
那拖向河岸呢?河岸,你生命最后待到的地方,河水不会带着你离开,他看到过很多次人们钩在你身上的目光,女性滚进了泥水,长白山的雪水撞上熔岩,撞出万千浪花,农村的沉默寡言是一种不安的暗示,你怀着残破的理想和撞向南墙的愤懑被心怀不轨的人推进河里,可是还能拖向哪呢?
他继续顺着河流向前走,长长的河流变成了长长的小溪,小溪的尽头是海还是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死亡,蛰伏的虫开始嘶嘶地鸣叫,花瓣开始像青涩的雪落在枝头又被雨滴打落,他又想起了梦,梦一般的朦胧,梦一般的恍惚,雨是无穷无尽的画布。
在昨日的梦里他梦到了死亡,你一遍又一遍的死亡,每一次他都尝试着和你走,又被拒绝,他就这样站在岸上看着你漂流,每一次的死亡都像一场未知旅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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